第3章 微光与裂痕
豸行踏碎琉璃境,血痂暗结眉峰隈。
无意兰筋描素帛,有客蓬牖望星魁。
沧溟未锁燃灯叩,待破重阴万仞埃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指尖在距离冰冷门锁仅剩毫厘之处,剧烈地颤抖着,停住了。
门外,是姐姐沈薇带着哭腔的拍打和呼喊:“沈琢元!
开门!
作业是不是被他们弄坏了?
明天要交的!
姐姐帮你重画!
一起画!
快开门!”
门内,沈琢元背靠着门板,身体绷紧如满弓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。
手腕内侧,那几粒细小的银色亮粉在昏黄台灯下固执地闪烁,像嘲笑他的屈辱勋章。
开?
还是不开?
开门,意味着向姐姐袒露鲜血淋漓的伤口,意味着点燃她暴烈的怒火,意味着平静(哪怕是压抑的平静)将被彻底打破。
不开?
明天如何面对老师?
如何解释被撕毁的作业?
张浩得意的脸仿佛就在眼前。
“砰!
砰!
砰!”
拍门声越来越重,带着沈薇特有的、不顾一切的急躁。
“你再不开我真踹了!”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门外突然传来父亲沈国栋低沉而严厉的呵斥:“小薇!
像什么样子!
大晚上吵吵嚷嚷!”
拍门声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是沈薇带着哭音的控诉:“爸!
元元他……”沈琢元的心脏猛地一缩!
父亲被惊动了!
他不再犹豫,几乎是凭着本能,颤抖的手指猛地拧开了门锁!
门豁然洞开。
门外,站着怒气冲冲、眼圈通红的沈薇,以及眉头紧锁、一脸沉郁的父亲沈国栋。
母亲林雅琴也闻声赶来,站在后面,满脸担忧。
“怎么了这是?”
沈国栋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沈琢元红肿的眼眶、破裂的嘴角,最后落在他紧紧抱在怀里的书包上,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,“作业呢?
拿出来!”
沈琢元像被钉在原地,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声音。
沈薇一把抢过书包,快速拉开拉链,伸手进去摸索,很快就掏出了那两片用胶带勉强粘合、却依然布满狰狞裂痕、沾着尘土和零星银粉的星空画!
“爸!
你看!
你看啊!”
沈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滔天怒火,将破碎的画举到父亲眼前,“这就是张浩那个王八蛋干的!
他把元元的画撕了!
还推他!
骂他!
元元不敢说,就自己躲起来粘!
他嘴角的伤肯定也是他们弄的!”
沈薇激动地抖动画纸,几粒残存的银色亮粉飘落下来,有几粒正好落在沈琢元摊开的手掌心,还有一粒,极其巧合地,再次粘附在他手腕内侧那片叶形胎记的纹路上。
沈琢元下意识地蜷起手指,那微弱的、冰凉的触感,像再次被烙上了屈辱的印记。
沈国栋看着那幅伤痕累累的画,听着女儿的控诉,脸色瞬间变得铁青。
他一把抓过画纸,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粗糙的胶带和裂痕,手背上青筋隐隐跳动。
他猛地抬头,目光如炬地射向一首低着头的儿子,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:“沈琢元!
抬起头!
看着我的眼睛!
张浩撕你画,推你打你,你为什么不还手?
为什么不告诉老师?
为什么不告诉我?!”
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。
沈琢元被迫讲述了放学时小巷里发生的一切,声音低哑断续。
沈国栋听着,脸色越来越沉。
当听到儿子被堵在巷子里夺画撕毁时,他猛地一拍桌子!
“废物!”
沈国栋的怒吼震得房间嗡嗡作响,“人家打你,你就站着让人打?
人家撕你东西,你就眼睁睁看着?
你是个男人!
你的拳头呢?!
你的血性呢?!
被人欺负成这样屁都不敢放一个,就知道躲回家里哭!
窝囊废!”
每一句“废物”、“窝囊废”都像重锤砸在沈琢元心上,将他刚刚鼓起勇气袒露伤口后产生的一丝微弱期待砸得粉碎。
他死死咬着下唇,尝到更浓的血腥味,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。
“爸!
你怎么能这么说元元!”
沈薇气得跳脚,“张浩比他高一个头!
还带着两个人!
你让元元怎么打?
送上去挨揍吗?!”
“打不过也要打!”
沈国栋吼回去,“挨打也要打出个样子!
让人知道你不是好惹的!
像他这样缩头乌龟,以后走到社会上,只有被欺负死的份!”
“你那套拳头理论早过时了!”
沈薇毫不示弱,“元元会画画!
画得比谁都好!
这才是他的本事!
张浩那种只会打架的才是废物!”
眼看父女俩就要吵起来,林雅琴赶紧上前拉开沈薇,又心疼地搂住摇摇欲坠的儿子:“好了好了!
都少说两句!
国栋,孩子受了委屈,你怎么还……”她转向沈琢元,声音温柔却带着无奈,“元元,别听你爸的,以后……离张浩他们远点,啊?
画画……画坏了,姐帮你重画……重画?
重画有什么用!”
沈国栋余怒未消,指着那破碎的画,“画得再好,也是娘娘腔的东西!
能当饭吃?
能让他有男子气概?
我看他就是被你和小薇宠坏了!
一点担当都没有!”
最终,在母亲的斡旋和姐姐的愤怒坚持下,沈薇连夜帮沈琢元重画了一幅星空作业。
沈琢元像个提线木偶,麻木地看着姐姐笔下诞生出另一片陌生的、带着怒火的星河。
父亲沈国栋则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郁气,拿起电话,用极其严厉的语气打给了张浩的家长。
电话那头似乎也在道歉,但沈国栋放下电话后,脸色并未好转,看向沈琢元的目光里,失望像一层厚厚的寒冰。
沈薇重画的星空,虽然解了燃眉之急,却充满了她个人的刚硬笔触,与沈琢元原作的梦幻细腻截然不同。
沈琢元默默将姐姐画好的作业收好,却把那张自己粘好的、布满裂痕的原作,小心地夹进了素描本的最后一页。
那片破碎的、真实的星空,连同粘附其上的银粉和胶带,成为了他心底一个隐秘的图腾,一个关于“不完美”与“真实伤痕”的最初印记。
这个秘密的收藏,将在未来“元·昙”品牌遭遇第一次重大抄袭指控时,成为沈琢元反击的灵感源泉——他会推出一款名为“Imperfect Galaxy”(不完美星系)的***系列,主打面料就是带有手工撕裂痕迹并用特殊银线缝合的星空图案,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“伤痕艺术”。
这场风波暂时平息了。
张浩被家里狠狠教训了一顿,在学校收敛了一些,但看沈琢元的眼神更加阴鸷。
而沈琢元,在父亲沉重的失望和母亲小心翼翼的呵护下,变得更加沉默,像一只受惊后紧紧闭合的蚌壳。
他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绘画的世界,那里没有张浩的拳头,没有父亲的责骂,只有线条和色彩构筑的安全堡垒。
时间推移,他升入了高中。
环境相对成熟,像一片疏朗些的丛林,张浩也去了不同的学校。
沈琢元剪短了头发,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“普通”,更“像个男孩”。
他依旧安静,像角落里的植物,在课业和素描本中寻找氧气。
他的速写本里,不再有容易被攻击的“梦幻”星空,而是充满了对现实细节的冷静捕捉:同学运动服上拉扯的褶皱传达的力量感,老师西装笔挺的剪裁体现的权威,以及……女生校服裙摆因行走而产生的、充满生命力的流动线条。
他尤其痴迷于描绘各种织物的纹理和光影——牛仔布的粗粝,丝绸的柔滑,毛衣的温暖蓬松。
这些无声的观察和记录,如同深埋地下的根须,贪婪地汲取着未来设计师必需的养分。
高二校园文化艺术节,班级征集创意。
一片嘈杂中,沈琢元低着头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素描本封面。
鬼使神差地,他想起夹在本子最后的那张破碎星空,想起姐姐重画的笔触,想起手背上早己愈合、却留下淡淡白痕的灼伤(一次在家尝试布料染色的小意外)。
一个念头微弱却清晰地冒出来:“要……要不试试服装秀?
用……旧衣服改造?”
他鼓起勇气,在众人注视下翻开了素描本,展示了那些关于衣物纹理和人体姿态的速写,以及几张简单的改造构想图。
线条的流畅和构思的巧妙打动了班长和女生们,方案被采纳,沈琢元成为服装设计负责人。
他全心投入,跑布料市场,收集材料,甚至在沈薇的“威逼”下让她当模特。
然而,在尝试复现一种记忆深处的“星河流转蓝”时,意外再次发生。
在调配染料时,他恍惚想起手腕胎记上曾沾染的银粉,下意识地加入了一点闪粉,却导致混合物不稳定。
加热时,一小滴滚烫的、带着闪粉的染料溅出,再次灼伤了他的左手——位置几乎是当年化学试剂灼伤的旁边!
剧痛让他闷哼,皮肤瞬间红肿。
“怎么了?!”
同学惊呼。
“没事!”
沈琢元强忍疼痛,扑向布料——万幸,溅到的面积很小。
在灯光下,那片被灼烫的深蓝区域,因为融入了闪粉,竟呈现出比当年更璀璨、更真实的破碎星河效果!
深邃的蓝底上,细碎的银光如同被击碎的星辰,在伤痕般的烫印边缘流转!
校医处理了伤口(留下两道并排的淡淡疤痕)。
沈琢元看着手背,又看看布料上那片惊心动魄的“意外星河”,眼神剧烈波动。
这一次,不再是单纯的痛苦和被动接受。
一种奇异的明悟击中了他——残缺、意外、甚至痛苦本身,竟能诞生出如此震撼、独一无二的美!
他主动保留了这块“瑕疵”,将其设计为主秀服装——一件斗篷的内衬核心。
当模特转身,斗篷飞扬,那片深邃、破碎、却闪耀着夺目光芒的“星河”惊鸿一现,成为了全场最震撼的瞬间!
这个主动选择并升华“伤痕”的举动,是未来“元·昙”品牌核心哲学“Scar & Stars”的第一次有意识的实践预演。
演出大获成功。
班级获创意大奖。
沈琢元站在后台,听着掌声,看着闪耀自己设计的服装,手背的灼伤隐隐作痛,心中却涌动着滚烫的热流和一丝前所未有的掌控感。
这束微光,暂时驱散了阴霾。
庆功宴上,沈薇兴奋地搂着他:“我就说我们家元元是天才!
那片‘星河’,绝了!
这就叫‘昙花一现’,绝境里开出的花!”
“昙花一现”西个字,像一颗子弹精准命中沈琢元的心脏。
他猛地看向姐姐,又低头看向自己手背上那两道并排的、象征“意外”与“选择”的淡淡疤痕。
这一刻,一种朦胧却强烈的宿命感攫住了他——这极致而短暂的绚烂,这痛苦中诞生的美丽,是否就是他无法逃脱的轨迹?
首到多年后,“沈昙媛”之名惊艳又消逝,“元·昙”品牌于绝境中诞生,他才彻悟姐姐当年的无心之言,竟是命运最精准的批注。
艺术节的成功并未融化沈国栋心头的坚冰。
得知儿子获奖,他只是皱眉看着沈琢元手背上新增的疤痕:“尽搞这些没用的!
还把自己弄伤!
没出息!”
沈琢元心中刚燃起的微光,瞬间黯淡。
一日晚饭后,沈国栋看着儿子又长过耳际、微卷的头发,以及灯光下愈发清俊的侧脸,烦躁顿生。
他拿起剪刀:“头发长了!
过来,剪短!
精神点!”
沈琢元身体僵硬。
他喜欢这长度。
但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,只能挪过去坐下。
冰凉的剪刀贴着头皮,“咔嚓”作响。
发丝飘落。
沈琢元低头,目光落在光洁的地砖倒影上。
模糊的影像中,父亲紧抿的唇,自己低垂的眼。
随着头发被剪短,那倒影似乎开始晃动、分裂——一个是被修剪得更“标准”、眼神黯淡的沈琢元;另一个却轮廓朦胧,长发如瀑(沈昙媛的惊鸿之影),眼神深处竟透出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、锐利而自由的光芒!
这诡异重影让他心头狂跳,猛地闭眼。
回到房间,低落与躁动交织。
他摊开画纸,抓起画笔,没有构思,只有翻涌的情绪!
深蓝、浓黑、靛青如暴怒的海!
刮刀刮出粗粝伤痕!
白色颜料甩出尖锐裂痕!
这是一场内心风暴的宣泄!
手臂酸麻停下时,他看着眼前充满破坏力的抽象画,竟感到一种宣泄后的奇异平静。
就在准备放下画笔时,他的目光凝固在画纸右下角——在狂暴色块与裂痕的深渊边缘,他无意识地、用极细的笔蘸着柔和的粉白颜料,勾勒出了一个极其朦胧、却异常清晰优美的轮廓——一个少女的恬静侧影。
长发微扬,脖颈优雅,姿态神秘。
她静静“伫立”在毁灭的边缘,像一个即将诞生的幻影。
沈琢元如遭雷击!
这个形象……他完全不记得何时画下!
心脏狂跳,悸动、恐惧与隐秘的吸引交织。
就在这时——“元元?
睡了吗?”
母亲林雅琴轻柔的敲门声响起,“牛奶热好了。”
沈琢元魂飞魄散!
慌乱地想掩盖这幅充满黑暗和那个神秘“她”的画作!
太“不正常”了!
尤其那个少女的影子!
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。
母亲的目光落在书桌上——瞬间,死死定格在那幅狂野的画作右下角,那个在“废墟”边缘显得无比突兀、神秘而优美的粉白色少女侧影上!
林雅琴脸上的温柔瞬间冻结!
瞳孔骤然收缩!
目光死死锁住画中的“她”,又缓缓移向儿子沾满颜料、苍白惊恐的脸。
震惊、困惑,以及……一种沈琢元从未见过的、极其强烈的、仿佛看到了某种禁忌或宿命轮回般的剧烈震动!
死寂。
只有沈琢元震耳欲聋的心跳。
母亲的反应,比父亲的任何怒吼都更让他恐惧。
那个无意识画下的“她”究竟是什么?
为何让母亲如此失态?
外婆的旧相册里,是否藏着关于这个“侧影”的、足以颠覆认知的秘密?
父亲沉重的脚步,似乎正从客厅向房间靠近……(第三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