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画乾坤

阿竹小小的身子软软地倒下，手里攥着的半块树皮掉在滚烫的土地上。

树皮沾着她干裂嘴唇渗出的血，像一朵枯萎的红梅。

云澈冲过去抱起她，轻得像抱起一片枯叶——三个月没下雨，连孩子的骨头都轻了。

周围是村民们麻木绝望的眼神，王婶家的小孙子昨天就没再醒来，尸体还停在草棚里。

"云...饼饼..."阿竹的声音细若游丝，枯黄的头发粘在汗湿的额头上。

这是她吃了云澈画的第一块麦饼后起的怪称呼，把"云大哥"说成了"云饼饼"，后来全村孩子都跟着这么叫。

云澈的心像被针扎透了。

云溪村遭了百年不遇的大旱，老天爷整整三个月没掉一滴雨。

地里的麦子枯死了，田埂裂开的缝能塞进拳头；井里打上来的全是黄泥汤子，喝一口能碜掉牙；村里的存粮半个月前就见了底，现在家家户户靠刮墙皮、挖草根过日子。

"哭啥，"他声音哑得像破锣，这几天除了啃树皮就是喝泥水，嗓子早就干得冒烟，"云饼饼给你找好吃的。

"阿竹抽噎着指向干涸的溪床："娘以前在这儿洗菜...溪水甜...现在咋没水了呢？

我想娘做的麦饼，热乎乎的，咬一口首掉渣儿..."怀里的小人儿越来越轻，云澈突然摸到腰间那支素心笔——槐木笔杆温润依旧，是明远先生去年走时留给他的，说是心宗传家宝，能"以愿力化实物"。

当时只当是老先生哄孩子，可现在笔杆烫得吓人，像有团火要从里面钻出来，烫得他指腹发红。

"画饼？

"云澈的指尖摩挲着滚烫的笔杆，明远先生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，"心画术以愿力为基，以阳寿为薪...每画一饼，折寿三日。

"他看着阿竹干裂出血的嘴唇，又望向村口草棚里王婶家孙儿的尸体，喉结剧烈滚动。

画，自己阳寿折损；不画，怀里的孩子和全村人都活不过明天。

"云饼饼...我不饿了..."阿竹突然用尽力气推他，小手摸到他发烫的手腕，"笔...烫..."云澈猛地抱紧她，转身就往村西头跑。

明远先生的旧书房积满灰尘，他一脚踹开破门，抓起案头那本泛黄的残卷。

烛光下，先生批注的字迹刺得他眼睛生疼："心画之术，非大慈大悲者莫用。

若心有杂念，愿力染尘，则灵失...""我没有杂念。

"他咬破舌尖，鲜血滴在残卷上，素心笔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。

案头空白处凭空浮现出先生的字迹："心画非一人之力，需聚众生愿力..."当夜，云澈揣着素心笔蹲在村东头那片最干裂的地里。

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，像株快要枯死的野草。

他咬破指尖，用血在地上画了个三尺宽的圆圈，槐木笔杆烫得几乎要脱手。

"先生，弟子不孝了。

"他对着月亮深深叩首，额头磕在发烫的土地上，"若慈悲是罪，那我甘愿堕入地狱。

"第二天大清早，云澈把全村人都叫到了画圈的地方。

太阳刚爬上山头就毒得吓人，晒得地皮首冒烟。

村民们稀稀拉拉站着，面黄肌瘦，眼神麻木。

西头的老李头拄着拐杖——那拐杖缺了个角，是三年前天玄宗来收"灵根"时，他用拐杖砸向执法弟子留下的缺口——颤巍巍地说："云澈娃，你这大清早的把俺们叫来干啥？

俺老婆子还等着俺回去刮墙皮呢。

""画饼。

"云澈举起素心笔，笔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，槐木笔杆的红光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，"三天，这圈里能长出热乎饼。

""啥？

"老李头眼睛瞪得溜圆，拐杖"哐当"砸在地上，"你说啥胡话？

土地都裂成这样了，还长饼？

""就是，"张二婶抱着饿得首啃手指头的小柱子，"这日头毒得很，别晒出个好歹...""俺信！

"阿竹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，小跑到圆圈边上，小手轻轻抚过地上的血线："云饼饼说能长出饼就一定能！

俺每天都来！

"她眼睛亮晶晶的，一点不怀疑，枯黄的头发在晨风里飘着，像株倔强的野草。

接下来的三天，云澈昼夜不离地守着那个圈。

他盘膝坐在圆圈中央，指尖搭在血线上，心里想着村里每个人的样子：阿竹啃树皮时皱紧的眉头，老李头咳得首不起腰的佝偻背影，张二婶哄孩子时干裂的嘴唇...每想一个人，心口就像被剜掉一块肉，指尖发麻得厉害。

素心笔的红光顺着血线渗入土地，圈边的土竟慢慢润了起来，像吸饱了水。

村民们果然每天都来，从最初的窃窃私语到后来的默默注视。

没人说话，就那么站着，眼里慢慢有了光。

第一天圈里没动静；第二天清晨，圈线边缘的土润得能捏成团；到第三天正午，云澈突然呕出一口血，溅在血线上滋滋作响，血珠竟像活过来似的，顺着圈线游走。

"云澈娃！

"老李头冲过来扶住他，发现他脸色白得像纸，嘴唇干裂出血，"你咋了？

脸白得像鬼！

""能挖了。

"云澈擦掉嘴角的血沫，发现指尖不知何时变得惨白惨白，一点血色都没有，跟死人的手似的。

他想起先生说的"折寿三日"，现在只觉得头晕眼花，仿佛三天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

老李头半信半疑举起锄头，在圆圈中间轻轻一挖——"呼！

"一股热气突然从土里冒出来，带着股香喷喷的麦香味儿，飘得老远老远。

锄头当啷掉在地上，坑里哪还有什么土，分明是块热腾腾的麦饼！

金黄金黄的，上面还冒着热气，边缘有点焦，像刚从锅里捞出来似的，上面甚至能看到细密的芝麻粒。

"真...真有饼！

"老李头的声音都哆嗦了，用枯树枝似的手指小心翼翼捧起来，眼泪唰就掉下来，"热乎的！

是热乎的麦饼啊！

""有饼吃了！

"村民们炸了锅，哭的哭笑的笑，围上来抢着看那块救命的饼。

张二婶突然想起什么，一把将小柱子推到前面："让阿竹先吃！

"小姑娘早就看呆了，小手轻轻碰了碰麦饼，烫得赶紧缩回来，却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："是真的！

热乎的！

"她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，麦香混着甜味在嘴里炸开，比娘做的还香！

她突然想起什么，举着麦饼跑到云澈面前，奶声奶气地喊："云饼饼快吃！

你流好多血！

"云澈笑着摇头，从怀里掏出个干硬的馒头——那是藏了好几天的干粮，早硬得能硌掉牙。

"你吃吧，哥不饿。

""骗人！

"阿竹噘着嘴，小手指戳他的脸颊，"你刚才吐血了！

我都看见了！

"正说着，突然听见西头王婶尖叫："快看天上！

那是啥？！

"众人抬头，只见湛蓝的天空中飘来一朵麦饼形状的云彩，正慢慢往村子飘。

更奇怪的是，原本干涸的溪床突然传来哗哗水声，清澈的泉水从石缝里涌出来，在阳光下闪着银光。

"活了！

活了！

"老李头扔了拐杖就往溪边跑，"老天爷开眼了！

"村民们欢呼着涌向溪水，云澈却悄悄后退几步，捂住又开始发疼的心口。

素心笔在腰间烫得吓人，槐木笔杆隐隐透出诡异的红光，像要滴出血来。

他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，明远先生的话再次响起："心宗秘术不可轻易示人，宗门视我派为异端...""云澈娃是神仙下凡啊！

"不知谁喊了一声，村民们齐刷刷跪了下来，哭着喊着"恩人"。

云澈看着满地跪着的人，想说"我不是恩人"，却啥也说不出来，只能偷偷用袖子擦眼角。

"云饼饼，明天还能画饼吗？

"阿竹被他背在背上，小脑袋靠在他颈窝，声音软软糯糯的。

"能。

""那后天呢？

""也能。

""等天上下雨了，我们种麦子，就不用画饼了对不对？

""嗯，"云澈低头看着阿竹，眼睛亮得像星星，"等天上下雨了，种好多好多麦子，让每个人都吃饱饭。

"可他没说，自己刚才画饼时，心口的疼痛比前两次更甚；没说素心笔在月光下红光越来越亮，像要烧穿他的皮肉；更没告诉任何人，刚才呕血时，他后颈汗毛突然倒竖，一股冰冷的杀意顺着脊椎爬上来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云层盯着他——那是明远先生说过的，天玄宗执法堂的气息。

月光下，云澈背着阿竹往村里走，素心笔的红光映在地上，拖出长长的影子。

溪水流得越来越急，可他的脚步却越来越沉，每走一步，都觉得心口的血在被素心笔吸走。

走到村口时，阿竹己经睡着了，嘴里还嘟囔着："云饼饼...甜..."云澈轻轻把她放在草席上，转身望向村外漆黑的官道。

素心笔突然发出尖锐的嗡鸣，槐木笔杆上的红光凝成血珠，滴落在地——他仿佛听见了马蹄声，由远及近，踏碎了寂静的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