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反,它在甘陵县林家村这片封闭而朴拙的土地上,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,激起了层层叠叠、经久不息的涟漪,并且在这些口耳相传中,逐渐发酵、扭曲,演化成了各种光怪陆离、令人心惊肉跳的传说。
最初的恐惧过后,是人类天性中对无法理解之事寻求解释的迫切。
而最方便、也最恶毒的解释,往往便归结于“异类”。
村头那棵不知年月的老槐树下,永远是流言滋生和传播的温床。
几个长舌妇凑在一起,纳着鞋底,眼神却不时瞟向村东头那间孤零零的茅屋,压低的嗓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与莫名的兴奋。
“哎,你们是没瞧见那晚的光景!
老天爷都裂开了一道大口子,血糊淋拉的,吓死个人嘞!
就是那林家丫头生孩子的时候!”
一个干瘦的妇人说得唾沫横飞,仿佛亲身站在了那天裂之下。
“可不是嘛!
王媪出来的时候,脸都是青的!
说那孩子生下来不哭不闹,眼神跟个大人似的,邪性得很!
眉心还有道金印,一闪就没!
不是妖魔转世是啥?”
另一个胖妇人立刻接口,语气斩钉截铁。
“什么妖魔,我看就是个灾星!”
一个面相刻薄的老妪啐了一口,“刚一落地,就引得天怒,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,这不是灾星是什么?
咱村今年收成要是不好,准是让他克的!”
“呸!
林家那丫头,看着老实,没想到是个不检点的!
未婚先孕,连娃他爹是圆是扁都不知道,本就伤风败俗,丢了我们林家村的脸面!
如今又生下这么个不祥之物,真是家门不幸,村门不幸啊!”
最开始那干瘦妇人最后下了定论,引得周围几人连连点头,脸上满是鄙夷与一种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优越感。
流言蜚语,如同春日里滋生的霉菌,迅速在村子的每个角落蔓延。
它们不再是窃窃私语,渐渐变成了公开的指责和毫不掩饰的排斥。
村民们看向林晞母子的眼神,彻底变了。
往日里,虽也有人背后议论她未婚生子的“丑事”,但面上多少还维持着基本的客套。
如今,那客套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是***裸的恐惧、鄙夷,仿佛靠近他们母子就会沾染上晦气。
路上相遇,村民们要么像见了鬼一样立刻绕道走,要么就停下脚步,用毫不避讳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们,指指点点,那窸窸窣窣的议论声,如同毒蛇吐信,清晰可闻地钻进林晞的耳朵。
就连村中那些原本懵懂无知的孩童,也被大人们严厉告诫:“不许靠近村东头那间屋子!
不许跟那个没爹的‘妖孩’玩!
谁要是不听话,晚上就让那妖孩抓了去!”
孩子们被吓得噤若寒蝉,偶尔有顽皮的想凑近看看,立刻就会被自家大人黑着脸拽回去,***上少不了几巴掌。
无形的孤立,如同一张越收越紧的网,将村东头的茅屋紧紧缠绕。
茅屋内,光线昏暗,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奶腥混合的淡淡气味。
林晞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刘擎,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。
屋外隐约传来的议论声,像冰冷的针,一下下刺着她的心。
她单薄的身躯因愤怒、委屈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而微微颤抖,环抱着孩子的手臂却收得更紧,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。
她低头,看着怀中的孩子。
刘擎己经醒了,没有像寻常婴孩那样哭闹,只是睁着那双过于清澈、过于明亮的眼睛望着她。
那眼神里没有恐惧,没有迷茫,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平静,仿佛屋外那些恶意的喧嚣,他都一一听在耳中,明了于心。
这眼神让林晞的心狠狠一揪,既心疼又莫名地感到一丝安慰。
“擎儿莫怕,”她轻轻抚摸着儿子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脸颊,声音放得极轻,像是怕惊扰了他,但那语调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母狼护崽般的韧性,“有娘在,谁也不能欺负你。
娘就是拼了这条命,也要护你周全。”
刘擎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怀抱里,感受着那并不强壮却异常坚定的臂弯。
他心中幽幽叹息,灵魂深处属于成年男人的理智让他对这些愚昧的言论嗤之以鼻,毫不在意。
他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,经历过更复杂的人心,区区村野流言,于他而言,不过是蚊蝇嗡嗡。
但,他在意这个母亲。
这个年仅十五岁,在自己那个时代还只是个高中生的少女,却要在这个礼教初兴、对女子名节看得极重的时代,独自承受着失贞的污名、生产的危险,以及如今这铺天盖地的恶意排挤。
她本可以拥有更轻松的人生,却因为与那个身份尊贵的少年的一场情愫,落得如此境地。
而她,从未在自己面前抱怨过半句,只是用她那尚且稚嫩的肩膀,倔强地为他撑起一片小小的、风雨飘摇的天空。
他伸出那只白***嫩、尚显无力的小手,在空中微微晃动了一下,然后意图明确地、缓缓地抓住了母亲搂抱着他的一根手指。
那触碰极其轻微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。
林晞浑身一颤,低头看着儿子那小小的手,和他依旧平静却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的眼神。
这一刻,她所有的委屈和愤怒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,鼻子一酸,眼眶瞬间就红了。
但她强行忍住,没有让眼泪掉下来,只是将脸颊轻轻贴在儿子温热的额头上,喃喃道:“娘的擎儿,是世上最好的孩子……才不是什么灾星……”屋外,流言依旧如刀,切割着人心;屋内,母子相依为命,在无声中传递着彼此唯一的温暖与力量。
这残酷的世道,给这个新生的生命和他的母亲,上了名为“现实”的第一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