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天并不算凉。

但江婉还是让保姆点起了家里的壁炉。

她开始收拾东西。

衣服、首饰、包包，还有她和宋清时通信来往的信件。

但凡能够承载记忆和快乐的东西，都被她收拾了出来。

能烧的，就扔进壁炉里烧掉。

不能烧的，就挂上二手市场，一折处理。

她不怕宋清时看到会起疑心，因为宋清时这几天早出晚归，几乎不曾注意她的变化。

偶尔有一次，他盯着空荡荡的电视柜，有些疑惑地问江婉：

“那里，是不是摆过什么东西？”

江婉顺着他手指地方向瞥了一眼：“没有，一直都是空的。”

“哦，是么？”

“可能是我记错了。”

他当然没记错。

电视柜上，曾经摆放着一对穿大红肚兜的泥娃娃。

是他们新婚蜜月时，从一个很灵验的庙里求来的送子娃娃。

就在昨天，江婉亲手砸碎了它，和柴火一起送进壁炉，化为灰烬。

“婉婉，你怎么了，最近情绪一直不太好。”

宋清时从背后抱住了她，声音里逐渐染上情欲，“不然我们......”

“我生理期，你忘了吗？”江婉挣脱开他的怀抱。

“好，那算了。”宋清时笑着摸了摸她的头，“那你好好休息。”

他又出门去了。

江婉盯着他的背影，许久，才自嘲地笑了笑。

曾经，宋清时比她还清楚她的生理期。

现在，他应该是全都忘了，所以，她信口胡编的理由，他才这么轻易地相信。

不过也无所谓了。

当晚，江婉翻来覆去无法入睡，终于再一次听到了系统的机械音：

攻略对象您好，一切已准备就绪，明天下午三点钟，将以以车祸的形势销毁您的肉身，请问您是否确认？

江婉沉默几秒钟，开口，声音坚定：

“我确认。”

次日一早，江婉看着干干净净的别墅，心中酸涩得厉害。

她不是舍不得宋清时，而是舍不得她亲手布置过的家。

将角落又仔细搜寻了一遍，确认没有留下什么遗物后，江婉伸手摘下了墙上悬挂着的结婚照。

她打开相框，取出照片，手一扬，

照片轻飘飘地落进壁炉，瞬间被火舌吞没，烧成灰烬。

最后一样能证明江婉是这幢别墅女主人的东西，也没了。

江婉坐在空荡荡的沙发上，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。

却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。

“您好，请问是江女士吗？您的丈夫宋清时出了车祸，现在生死不知，请您尽快赶往圣雄医院住院部201病房......”

哐当一声，江婉手里的玻璃杯掉落在地。

宋清时？车祸？

怎么回事？系统不是说，要销毁的，是她现在的肉身吗？

江婉心急如焚，顾不得思考其他，立刻赶往那家名为圣雄的贵族私人医院，跌跌撞撞地爬上二楼，顺着走廊找到了对应的病房。

走廊里空无一人，房门虚掩，许明珠的声音从里面飘了出来：

“阿时，我怀孕了，你不会还要赶我走吧？”

一阵沉默后，宋清时的声音响起：

“虽然是意外，但你放心，我会负责的。”

“负责，拿什么负责？”

许明珠的声音高了八度，“宋清时，我知道，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，你占有我、强迫我、折磨我，不过是为了报当年的仇罢了！”

她声音里染上了哭腔：

“我许明珠烂命一条，但也不是你可以随便糊弄的贱货！这个孩子，既然从来都不被他的父亲所期盼，那么，我宁可打掉他！”

她说着，就抬手锤自己的小腹。

宋清时立刻怒道：“许明珠，你敢碰这个孩子，我让你......”

“让我死无葬身之地，是吗？”

许明珠抬起脸，眼泪从腮边滑落，“宋清时，你还是跟以前一样，骂人都骂不出花样。”

宋清时的眼圈也红了。

他伸手帮许明珠擦去眼泪：

“你也跟以前一样......大小姐。”

“我......很期盼这个孩子，你放心，我绝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委屈的。”

许明珠依然倔强地看着他：“我凭什么相信你？”

宋清时跟她对视，深吸一口气：“凭我还......爱着你。”

他还爱着她。

多么显而易见的事实。

也成了扎进江婉心里的一道利刃——

所有事情，都不及这一句话，重锤一般，将江婉敲得头晕眼花。

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不爱许明珠了吗？

江婉凭借着本能，转身就跑。

急促而慌张的脚步声，惊动了屋里的人。

宋清时扭头，只看到江婉的一抹影子。

“婉婉！”

他只觉全身血液都倒流，甩开许明珠的手，拔腿就追了上去，“婉婉，你听我解释！”

可圣雄医院太大了，他追出大门，就失去了江婉的踪迹。

就在此时，他身后传来“砰”的一声巨响，紧接着，是路人的尖叫：

“撞死人了！撞死人了！”

宋清时心中油然生出不祥的预感。

他颤巍巍地转过身去。

就看见，一辆大卡车正疾驰而过。

浓烟滚滚中，躺着血肉模糊的江婉。




江婉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。

接下来数日，宋清时一直都呆在家里，细心地照料着着凉感冒的她。

每一件事都亲力亲为。

甚至，连熬姜汤，......



江婉睡了很长一觉。

长到她几乎以为，系统已经把她的肉身销毁了。

直到门铃想起，她才猛然惊醒，飞奔到门前。

她承认，她现在很脆弱，想见宋清时一面。

也理所当然地认为，是宋清时回来了。

可打开门，映入眼帘的，是一张她不算熟悉的脸。

“我是宋总新招的秘书，程宴。”

来人笑眯眯的，举起了手里的礼盒，“宋总打电话说，他今晚加班，担心夫人你的身体，就让我来看看。”

风吹过，遍体生寒。

江婉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颤。

程宴注意到了她的动作，立刻上前一步，将门关上。

“夫人，没事吧？”

他一边说，一边将她扶到了沙发上。

“我没事。”

江婉并不想跟丈夫的下属诉苦，随便扯了个理由，“低血糖，有点晕。”

“这样啊......”程宴打开手中的礼盒，里面是各式各样包装精美的水果，“那您先吃点糖分高的水果。”

他将一颗车厘子递到了江婉唇边。

江婉没有注意到这动作稍显暧昧，她的所有注意力，都集中在车厘子上。

那紫红的颜色，跟今晚许明珠的裙子一模一样。

这样想着，她就推开程宴的手，自己挑选了一枚苹果。

“夫人喜欢吃苹果？”程宴笑道。

“不喜欢，只是觉得，苹果跟我一样很无聊，没有性格，没有特长，除非低血糖，否则根本没有人喜欢。”

程宴愣了一下，也拿起一枚苹果，笑道：

“怎么会呢？我就很喜欢苹果。”

他说着，拿起水果刀，将苹果横着切成两半，指着果核部分逗江婉开心：

“你瞧，每一颗苹果里，都藏着一颗星星。”

江婉仔细一看，果然，被横着切开的苹果核，真的像一颗星星。

她就也忍不住，轻轻笑了。

“再看看我的削皮不断绝技。”

程宴说完，又抢过江婉手中的苹果。

真是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，江婉想。

她没话找话：“你叫程宴？多大了？刚毕业么？怎么会进宋氏集团？”

“是啊。”

程宴依然笑眯眯的，三下五除二削好一个苹果，切成块，插上牙签递给江婉，“我啊，想在宋氏集团找一个人。”

江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，“那找到了吗？”

“嗯。”

程宴用力点头，“刚刚找到呢。”

吃完苹果，江婉有些疲惫，程宴很有眼色，立刻告辞离开。

迷迷糊糊，又不知睡了多久，江婉听到身边有窸窸窣窣地脱衣声。

她睁开眼睛，宋清时正在换染血的衬衫。

见她醒来，他有些抱歉：“对不起，婉婉，我吵醒你了吗？”

江婉没有接受这个道歉，而是盯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，缄默。

“我不小心出了车祸......”

他避开江婉的眼神，解释道。

“哦，这样啊。”

江婉本以为，她会悲伤，会痛苦。

可连她自己都没想到，她的心如死水般毫无波澜，开口，竟像AI接上人类的话。

“那下次，可要小心点。”

说完，她翻了个身，继续睡觉。

在闭上眼睛的刹那，她无比清晰地，听到宋清时轻轻呼出一口气。

他是在庆幸吧，她想，庆幸她什么也没有发现。

可他不知道，她也很庆幸。

庆幸她再过不久，就能离开了。




攻略对象您好，检测到宋清时违反攻略法则，现将回收攻略过程中赠予他的所有奖励

而您本人，正是奖励的一部分

按照规定，我们将销毁您现有身躯，为您重新安排身份，请问您愿意吗？

“我愿意。”

江婉轻声道。

“收回对宋清时的一切奖励吧，包括我。”

好的

过了一会儿，系统的声音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。

已经跟宿主宋清时沟通完毕，宿主同意退还所有系统奖励

他答应得好痛快，江婉江婉的眼底划过一抹哀伤。

“他知道，系统奖励这四个字里，也包含......我吗？”

系统愣了一下。

本系统没有义务向宿主解释系统奖励的定义，但如果攻略对象提出要求，本系统可以与他进行进一步的明确。请问，您需要此项服务吗？

江婉沉默一瞬。

“不必了，他应该......不在乎的。”

已经是深夜十一点，九月份的天气，细雨连绵。

江婉坐在窗边，拿着望远镜，看见宋清时的秘密公寓里还亮着灯。

雨丝在天地间织起细密的网，可她依然能看见，落地窗后趴着一个女人。

曼妙的身形随着身后男人的动作摇晃，如疾风摆杨柳。

窗户玻璃被雨水洇湿一层，朦胧了屋内香艳，好似一幅宋清时亲手所作的油画。

其实不用好似。

宋清时不为人知的画品中，就有一副许明珠的裸画。

全身上下，不着寸缕，只有颈上戴着一条蓝宝石项链，丰满雪白，艳过泰坦尼克号。

每一笔，每一色。

都在诉说着画者对这个女人隐秘而疯狂的欲望。

现在，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。

三个月前，江城商会的龙头老大许家，在宋清时等人的联手下，终于破产。

久居国外的许家大小姐许明珠，被迫回国。

许家这些年树敌颇多，大小姐又娇纵异常，不少人堵在机场，准备好好羞辱她。

可她一下飞机，就神秘失踪了。

而从那天起，一连半月，宋清时也不曾在大众面前露面。

心急如焚的合作者蜂拥而至，想从他的爱妻江婉口中打探点消息，最后却都失望而归。

因为江婉，也不知道他的去向。

直到，她的邮箱里，出现了一封名为生日礼物的匿名邮件。

打开，是一段糜乱的录音和一个地址。

男人的嘶吼和女人的娇呼混在一处。

但江婉还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，男声正是宋清时。

他在她面前向来优雅克制，以至于她从未听过他那样餍足而畅快的声音。

她茫然了。

十年前，也是这样一个雨声滴碎的秋夜。

大小姐许明珠，一脚踢开玩弄了四年的校草宋清时，带着新欢出国了。

宋清时在悲怒之中，绑定了攻略系统，攻略对象正是她。

江婉知道这事儿，在此之前，系统曾询问过她，愿不愿意成为攻略对象。

她暗恋了他四年，所以迫不及待地说，她愿意。

从此，宋清时对她的每一次撩拨，都化作他创业基金的一部分。

他的感情有几分真？几分假？

江婉不知道。

系统说，他是真的爱上了她，脑电波和潜意识的检测绝不作伪。

可如果他爱她，现在她看到的一切，又是怎么回事？

一个人的爱和欲、灵与肉，是可以分得如此泾渭分明么？

历经四年攻略，七年婚姻。

不过黄粱一梦。

现在，是到了抽身离去的时候了。




一连数日，江婉的兴致都不高。

宋清时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，为了哄她开心，便说要给她画一幅画像。

“自从大学毕业，你就再也没拿过画笔。”

“算了吧。”

宋清时听她这么说，竟然有一时的走神。

江婉低下头。

她明白，他这是又想到了许明珠。

他不再画画，不是因为大学毕业，而是因为跟许明珠分手。

他学油画的时候，就对许明珠承诺过，以后只给她画像。

这些事，不是秘密，江婉也曾经一笑置之，因为那时候的她，有足够的安全感。

可现在，时过境迁。

曾经淡然的过往，也成为她心中的一根刺。

“我......愿意为你重启画笔。”

宋清时轻轻亲吻她的耳朵，语气里有不易察觉地歉疚，“你是我的妻子，我的爱人，更是将来与我死后同穴的人，不是吗？”

江婉心中一酸。

“那就画吧。”

她嘴上不说，但不是没有幻想过，被系统销毁后，成为这个男人的朱砂痣，永远占据他心里某一块角落。

这样，至少她心里畅快些。

于是，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宋清时旁边，任他在纸上描摹。

整整三个小时，宋清时的手机响个不停。

他拧着眉头，时不时地查看一眼，然后不悦地放在一旁。

终于，在那烦人的震动声再一次响起时，江婉站了起来：“不画了。”

“等等，马上就画完了。”

宋清时急忙叫住她。

就在这时，手机又响了。

这一次，宋清时没有看屏幕，而是专注地在画上添上最后一笔：

“画好了，婉婉，你先来欣赏一下，我去喝点水。”

说完，他起身去客厅倒水。

江婉凑近那幅画，呼吸一滞。

那幅肖像画栩栩如生，连她纤细浓密的睫毛，都分毫不差。

可唯独在眼下，多了一颗红色的泪痣。

江婉没有这颗痣。

桌上的手机再一次震动，江婉扫了一眼，是许明珠发来的性感照片。

女人明艳动人的眉眼下，有一颗小小的红色泪痣，更添万种风情。

那一刻，江婉觉得天崩地裂。

宋清时怎么能那么自然的在她脸上，添上属于别人的泪痣？

她小腹又痛起来，血水顺着流出来，弄脏了一小块地面。

喝水回来的宋清时见状大惊：“婉婉，你怎么了？”

他抱起江婉，就要带她去医院，却被江婉推开。

“我没事，生理期而已，”江婉勉强笑笑，“你去忙吧，我自己处理一下就好了。”

“那怎么行呢，我......”

宋清时拿起手机，要打电话叫司机开车出来，却不知为何，眼神凝固在屏幕上。

“那你自己小心点，有什么事，给我打电话。”

顿了一下，他将本来要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，温柔地吻了江婉的额头：

“我还有事，先去处理一下。”

江婉没有说话，目送他离开后，费力地蹲下身，用裙摆擦干净了地上的血水，然后将弄脏的衣服换掉，扔进壁炉。

刚刚打扫完，她又收到了一封邮件。

是一张十指相扣的照片。

配文：阿时腿脚真快，我喜欢。